那些回不去的

树林传来叶子碎裂的声音，那是风轻巧地吹落又轻巧地将它扬起。秋的阳光洒在大地上，风却掀起一片寒凉。秋风是洗净了的刀子，闪着银光，掠面而过，似乎就有一道道皲裂的伤疤在裸露的皮肤上生长。

我怀念那些有湿度的时光了。日子被水分灌溉着，生命的汪洋似乎永远不会干涸。雨果说：在人生的某一时期，对未来虽然很关心，难免要回顾前尘。而今岁的秋，我处在人生反省的季节，生活还在匆匆赶路，奔赴生命的目的地，心却要停下来回首往事。于是，所有的生息摆脱了仓皇岁月的钳制，于寂寂然中汇聚、凝结，涌成一股浑郁的泪情，碾出水来。

清晨铁杉树叶尖端的露水倒映着一个娇小清晰的世界，常青的乔木是不会枯槁凋零的。在这个世界上，所有年轻的岁月都朝着夕阳坠落，所有清秀的容颜都将布满衰老的皱纹。色衰爱弛，美人迟暮，大抵不接近生命的晚秋，总不会如此了解人生的真相。生性喜雨，这是从自然中走出的孩子普而有之的浪漫情怀。自然赐予的甘露裹挟着上天的美意，直直地降落在深山里的每一寸土地上。泥土被打湿后逸出的清香，树叶被清洗后透出的翠绿，无一不是让我欢喜的原因。最喜欢酷热的夏天，天空突然乌云密布，顷刻间，电闪雷鸣，而暴雨总是一线一线地织成密密的水帘适时地从对面山头扑面而来。那时的雨天，我总会快快地洗净泥泞的双脚，快快地躺到床上，在带着湿润水汽的大山深处静静地听雨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。总感觉雨打杉树皮盖的屋顶是有旋律的，似乎是荒芜岁月里最原始古朴的音乐。那种心醉，是大自然给予我的最美好的馈赠。从山野乡村中走出来，步伐总是急切又艰难。想来唏嘘，是对生活更多可能的迫切渴望驱使着我赶路的步伐，而之所以艰难又沉重，许是对那样清澈的湿润世界难以割舍吧。

“少年听雨歌楼上，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，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。而今听雨僧庐下，鬓已星星也。悲欢离合总无情，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。”蒋捷之于听雨的境界，做了最为通透的解读。然则，听雨之境界并不体现在人生的每一阶段，听雨带来的快意与祥和也并不垂幸于每一个人。于我而言，年少虽无歌楼情调，却在杉树皮覆盖的简陋木质结构的房子里目睹了山雨嚣风的组合。点点清新雨，润物轻细也好，气势滂沱也罢，都让万物寂然消声。如鸟雀轻盈栖止，似群鹰轰然惊起，在苍莽山林间鸣唤回响。然而，那样奇妙的声音，在我步出深山老林之后，便从人生中悄然消隐——我再也不曾那样单纯尽兴地听雨了。         

远处的河水渐渐透明了，我陪着已入衰朽之年的父亲静坐，恍然察觉在这样空气干燥、日光冰凉的季节里，人的生命似乎也如枯叶之凋落一般薄弱，摇摇欲坠。而那些被湿润的水汽浸濡着的日子呢，是不是也如这个季节浅短的河流一般早已随风蒸发远扬？而在不久的将来，霜结枯树、雪掩河堤的时候，生命的湿度凝固冰封，或许从容应对、寻常祝福才是对人生最好的尊重吧。